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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术

  深秋的江南,雨水似乎总也下不完,湿冷的空气缠绕着白墙黛瓦,也缠绕着每一个行人的心。这本应是鱼米之乡最富庶安宁的季节,运河上本该帆樯如林,市集里本该人声鼎沸。然而,一种无声的、粘稠的恐惧,正比连绵的阴雨更迅猛地渗透进这座府城的每一道砖缝,每一扇窗棂。茶馆里,往日高谈阔论的士人压低了嗓门;巷陌间,邻里相遇只匆匆交换一个警惕的眼神;就连孩童夜间的啼哭,也被大人慌忙捂住嘴巴,生怕引来不祥之物。一切的源头,都指向那两个如今已无人敢轻易提起的字——“妖术”。

  恐慌始于月前的一桩奇案。城西经营绸缎庄的张氏夫妇,为人本分,家境殷实。一日清晨,伙计叩门良久无人应答,推门而入,只见夫妻二人双双倒卧于厅堂,气息全无,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,面色亦如常,仿佛只是沉沉睡去。官府仵作验看多时,束手无策。正当众人惊疑不定之际,张家老夫人颤巍巍地从媳妇的枕下摸出一枚剪纸小人,粗糙的红纸,歪歪扭扭,心口位置扎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。消息不胫而走,流言如野火般蔓延开来:这是“剪辫妖术”,能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。

  起初,人们只当是孤立的怪事。可紧接着,城南的李屠户、城北的赵秀才、运河码头上的王姓苦力……接二连三,或死或疯,现场或枕下、或衣襟内,都发现了类似的邪祟之物。纸人的形态也愈发诡异,除了人形,还有兽状、鬼影,所用材质从普通纸张发展到浸过桐油的黄表纸,甚至染血的布片。针也不再限于银针,出现了铁针、铜针,乃至削尖的竹签。恐惧迅速发酵、变形,编织出一张巨大的、无形的网。

  人们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周遭的一切。那个总是独来独往、在城隍庙前摆摊算命的瞎眼先生,自然首当其冲,被愤怒的乡民扭送官府。随后,任何一个行为稍显怪异的人,都可能成为怀疑的对象:沉默寡言的更夫、云游四方的行脚僧、甚至是因为口角而怀恨在心的邻居。街头巷尾,流传着各种版本的“施术”方式:据说,术士只需获得对方的一缕头发、一片指甲,乃至知晓其生辰八字,便可作法害人;又有人说,他们能在夜间化作一阵阴风,穿墙透壁,将咒物置于人身。一时间,人人自危。妇女们不敢再在庭院中晾晒梳头时掉落的发丝,男人们饮酒聚会也互相提防,生怕醉后失言,泄露了生辰。家家户户门楣上贴满了从道士那里求来的符咒,入夜后便紧闭门户,街市因此早早陷入死寂。

  府衙的大堂上,烛火日夜通明。知府大人眉头紧锁,惊堂木拍得山响,堂下跪着的“疑犯”换了一茬又一茬。严刑拷打之下,口供光怪陆离,有的说受山中精怪指使,有的称梦见白胡子老翁传授邪法,更多的则是在皮肉之苦下胡乱攀咬,将更多无辜者卷入这场漩涡。卷宗越积越厚,案情却如一团乱麻,越理越乱。真相,仿佛隐藏在浓雾之后,遥不可及。

  在这片集体的惶惑中,也有一些微弱而清醒的声音。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史,在给友人的信札中写道:“此非妖术,实乃心魔。民心惶惶,则谣言四起;律法不明,则冤狱丛生。”然而,这样的声音,在歇斯底里的恐慌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恐惧本身,成了最大的“妖术”。它不需要符咒和针线,便能离间亲友,瓦解信任,让整个社会陷入一种自我禁锢的瘫痪状态。

  事情的转机,来得有些偶然,也带着几分讽刺。一名惯偷,趁着夜色潜入一户被认为“中了邪”的人家,本想发笔横财,却意外撞见那家的男主人正偷偷将一枚纸人塞入熟睡妻子的衣袋。小偷惊骇之下失手打翻烛台,被当场擒获。严查之下,真相大白:原来这男子在外欠下巨债,便想出这装神弄鬼的法子,企图制造妻子被妖术所害的假象,以便独占家产,远走高飞。他利用了弥漫全城的恐惧,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场金蝉脱壳之计。

  这一桩案子的水落石出,像一盆冷水,浇在了被恐慌炙烤的社会头上。官府顺藤摸瓜,重新审理之前的诸多案件,发现其中大多或是类似的家庭纠纷、财产争夺,或是商业对手的恶意构陷,甚至不乏纯粹是邻里口角后的报复性诬告。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“妖术”,背后竟大多是如此不堪的人心算计与卑劣欲望。

  风波渐渐平息了。运河恢复了航运,市集重现了喧闹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,又开始讲起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。人们似乎刻意地想要忘记那个漫长的、充满猜忌的秋天。街巷恢复了往来,但某些东西,仿佛已经不同了。那曾经被轻易撕破的信任,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弥合;那深植于内心的、对未知的恐惧,也并未真正消失,只是再度潜伏下来,等待下一个适合它滋生的雨季。

  雨水依旧年复一年地洒在这座古老的城镇,冲刷着青石板路,也试图冲刷掉过去的痕迹。只是,偶尔在夜深人静时,某些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,或许还会从梦中惊醒,仿佛又看到那枚粗糙的、带着恶意的红色纸人,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冷笑。它提醒着人们,最诡异的妖术,或许从来不在符咒与针线之间,而在于人心深处那片无法被阳光照亮的幽暗角落。